甲蟲行過大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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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大疫初始的二○二○年,我剛剛從一間出版社離職,搬回老家雲林,研究所甫放榜,確定未來有地方可去之後,我的生命突然多了一段有待填補的空白,獲得四月至九月,一段被成人世界給豁免的長假。

然而面對空白缺缺的行事曆,我自己大概是有些慌亂的,猴急應聘了一份在口罩工廠的職缺,開始為期兩個月的口罩國家代表隊生涯。雖說工作地點在口罩工廠中,但在那個非常時期,我隸屬於與政府部門合作的紡織所,被派駐至鄰近的工廠,負責向指揮中心「回報」生產口罩的大小狀況。美其名擔任政府與工廠之間的窗口,但多少也有點擔任「眼線」的意思,確保沒有工廠私賣口罩,藉著恐慌抬高售價來獲利。

上班第一天,坐我對面的工廠會計師就直說了,「這是你的位置,但不要打擾我們工作。」於工廠而言,我更像一個外來的監視者而非協助者。

那時工廠一日得運作12小時,一週六天,我耳聞所有女工們都累得半死,既要兼顧突然增加的大量工時,同時家中的生活仍如常運轉,孩子要顧,婆婆要侍奉。同時小吃店的新聞日日播放著口罩的配給方法、生產量能等等。若說大疫初年,台灣還處於寧靜安適風暴的中心,那麼我卻有機會觀察到了在看似寧靜安適中被攪起的一池春水。

疲憊而規律的兩個月,我的日常大抵是這樣的,七點鐘晨起,七點三十分騎著摩托車,在綠油油的稻田小徑中繞,耳機裡播著街聲排行榜,有點倦意但更多的是對生活的無感與麻木。當視野突然由綠轉灰的時候,就約莫要抵達位於工業區裡頭的口罩工廠了。八點鐘回報上工、詢問廠長今日機台狀況、一天三次定時回報指揮中心口罩產能、第一線接收廠方大大小小的抱怨、偶爾應對突發的緊急狀況,例如突然某一天長官希望所有工廠出貨的口罩都有編號,於是有整整一週的時間,我都拿著麥克筆在包裝上寫著固定的數字編號。像這樣嚴謹的遵守時間,只做最基本的事,盡量不刷存在感、不引人注目的生活著,就是我短暫的日常時光。

打工仔嘛,無所謂開不開心,喜不喜歡,比較難纏的大概是如何在那樣的生活裡頭,維持某種最低限度生而為人的價值感受。在那樣不得不麻木無感的狀態中,如果隔天醒來就變成卡夫卡甲蟲的話,我也不會太意外。慢著,現在回想起來,也許當時我已短暫地變成了甲蟲也不一定。

疫情持續發生,我在兩個月後卸下這份職位,來到花蓮讀研究所。

02

研究所宣布全面改為線上上課的那天是週一,我從超市買了一袋速食麵、幾罐品客薯片、柳橙汁、雞蛋與蔬菜。許多餐廳拉上鐵捲門,公告暫時停業。偌大的校園幾乎看不見人煙,倒是幾隻黃嘴肥碩的八哥佔據了機車道。

人在狹小的房間裡待了兩天,睡眠很長、醒時則看書、看影集、與人通話,只是當身體被困住時,思想也略感凝滯不前,漸漸胸中憂鬱。

第三天遂戴起口罩,決定起身到研究室一探。結果研究室原來還有三、四個人,既然大疫中遇故知,我們也不研究什麼,就是閒聊,把憋了幾天的話說完。

花蓮火熱的夏季,從研究室的走廊上聽見得滿耳蟬鳴鳥叫。後來每當我想起這段在花蓮學文學的時光,耳畔還仍能響起那些聲音,白天咕咕咕的是鴿子,晚上追追追的是夜鷹。

走廊上的盆栽似因連日缺水而顯露疲態,我提了水桶去澆,便是在這時候,看見綠色與黃色之中閃過一抹黑影。一隻指甲大的黑色甲蟲在黃金葛蔓延如道路的莖脈上爬行。

出於無聊與自大的人性,我將它「拔起」,放進紙箱子裡想著要帶回家觀察。

從學校到住處不過十分鐘的車程,卻因腳踏板前多了一微小的生物,而突然顯得特別漫長。又如若從甲蟲微觀的視角來看,道路實在並不平坦,緩速丘、小坑洞、幾個急彎。我雖刻意放慢了速度,但對於身體細小的甲蟲來說,肯定是宇宙級別的劇烈地震。

小說家同學替我查了資料,「從它張開呈剪刀狀的『口器』,和上寬下窄梯形狀的『身形』,及V字的『前胸背板』來判斷,應是暗藍扁騷金龜。」這種甲蟲全身呈暗藍黑色,據說習性兇猛,活動力強,喜愛陽光。

當時觀察後畫的金龜圖

我依據這些網路上搜尋到的為數不多的線索,在飼養箱內鋪上黑土、腐木與乾燥落葉,再將飼養箱安置在有陽光斜射的陽台。起初它四處試探,想爬出塑膠製的飼養箱,六隻纖細卻強壯的腳發出刮耳的巨大的摩擦聲。不過並不太久後,似乎也安定了下來,將半身埋進土壤裡休息。我不再驚動它,轉身回到我的小小房間。

「最小限度的打擾」不只適用於這隻甲蟲(現在它有名字了,叫做小扁),同樣適用於大疫中的人類。我將三坪不到的小雅房簡單規劃出工作區和休息區(其實只是設置出一個較舒適的座位),打掃一番,摺好被子、擦拭桌面與櫃子。接下來還要花大量時間在斗室裡生活一陣子。

在與人必要拉開距離的日子裡,陽台裡有一隻甲蟲,使我感覺與世界產生了一點點連結。每天早晨,為了給它切上一片柑橘,我會自己吃完剩下的一顆;在我往飼養箱裡噴水前,也不忘感知著今天的氣溫與濕度,斜射的陽光強烈嗎?或者是個多雲的陰天?;當我去清理放置了半天後失去色澤的水果,看見它躲在腐木下方涼爽的土床裡,我也想該是午休時間了。細細總總這樣找回一些規律生活的節奏。

甲蟲的一天應不是二十四小時的,它們依據著光照和溫度來感知晝夜的交替或迎向繁殖的季節。又看到報導,日本《動物行為學雜誌》研究發現,昆蟲能在極小時間的尺度內接收周圍的大量信息,其速度約是人眼的四倍,我那原本就緩慢,疫情中又拖沓的生活速度,於它而言應是度日如年的超慢速播放吧。我想像著那微觀視角的尋覓、生死,想像著腹部緊貼地面的爬行,土壤的氣味帶點腥氣、木頭紋路如巨人的掌印,以及水果散發新鮮的香氣,指引著我去更靠近……

甲蟲飼養箱環境

03

在我的記憶裡還有另外一隻甲蟲。

小學一年級,我和我的另外兩位最要好的小朋友曾在花園裡抓到了一隻「SARS」。二○○三年,電視上整天都在播放SARS的新聞,對小朋友們來說這真是一個新潮酷炫的單字,所以小朋友說:「它叫SARS」。

我們用空的透明鉛筆盒關住這隻不幸的甲蟲,也許當時也隨便摘了幾片葉子進去以為能充做它的食物。上課時我們三個人輪流傳閱著鉛筆盒,觀察它的圓背和六足。下課後仍要搶著今天誰能帶它回家。對我們來說SARS並不可怕,它是小朋友們的寶貝。

也許是兩天後,也許是五天,SARS不再爬行了,原本就僵硬的甲殼顯得更乾燥。我們三個小朋友找了顆大榕樹,挖了個小土坑。牽著手圍成一圈,口中念念有詞,便算是將它「埋葬」了。

當時心中或許並沒有太多為初初識得的死亡傷感的情緒,更多的是因煞有其事舉辦喪禮而感到好玩,就像說到颱風聯想到放假一樣,孩子自動取捨掉了龐大的災難,反而對微小美好的記憶印象鮮明,天真而殘忍的眼睛們閉上,又投入下一場躲貓貓去了。

再睜眼已是二十年後,微小的病毒再次大力搖晃了人們對生命的規畫與想像,不過我的窗外有一隻被賦予名字的甲蟲正在覓食與爬行,再二十年後我想留下這樣的記憶。

《皺褶的喜悅》(暫名)散文計畫書寫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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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怡安 Yian Chen

有幾個房間,分別住著詩集、後背包、音響與畫筆。詩集《安好》《我和我私奔》。IG @yian0705 / Email:yian0705@gmail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