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心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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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白鮑溪撿回玉石打模製成項鍊。

故事必須得從那條滔滔不絕的溪流開始,每當我回溯記憶如同撲進大海之中,最後我總會被左拉右翻地推向這裡,我的歷史節點:那是一次瀕死體驗,也是我的重生之日。

二○二一年四月,人在花蓮,時間呈大塊狀分布。我始終認為這是花蓮的魅力之一,人們在這兒不講效率,還肯耗費大量時間做一些與謀生無關的事,而我來到這裡為了寫詩。

只是沒寫詩的日子比寫詩的鐘頭更多。我到處晃盪,看看牛群和鳥兒,或騎車上木瓜溪橋,從壽豐往花蓮市的方向能看到氣勢磅礡的山景,若是遇到將雨未雨的時候,山脈在雲霧遮掩之中,彷彿靜悄悄的挪動著位置。經過其中很難不肅然起來,感覺其中有一些比人更高偉的靈的存在。

便是在那樣大塊狀度過的生活裡,我開始滑起交友軟體,不久後在上面認識了第一個男人大衛。大衛住在花蓮已將近五年時間,平日在小學做英文老師,假日則四處探險,深入山徑和溪谷。我們很快約了見面,他說要領我去看看黃金峽谷。

於是某個清晨五點,我騎上我的舊摩托,到大衛家與他會合。

美國人大衛住在假的米老鼠旁邊,他在電話裡就是這樣說的,「你知道假的米老鼠嗎?」我猜想他住在那裡,或許那是某種對迪士尼的思鄉情懷作祟?想到一半,他從巷子裡出來,金髮碧眼,四肢像竹竿一樣修長。遞給我一組溯溪包和溯溪鞋。他的小轎車上播放著是美秀集團和茄子蛋。

車上我們談及昨天的新聞,關於那列太魯閣號,在清水隧道北口脫軌翻覆的重大事故。那是每次我從台北返回花蓮的必經路線,也是所有經常往來花蓮的人都極有可能搭上的一班列車。事件剛剛發生,尚不知道死傷人數,也未知是否有認識的人在上頭,只記得電視上新聞報,隧道裡的傷亡最是嚴重。

臨近三棧溪口,車子駛過公墓區,方的墓碑、圓的向前伸出的屈手,看起來像一排撲空的擁抱。

關於這天早晨,我記得許多細節,因為後來我曾反覆回顧,在記憶中重返現場,試圖捕捉住當下的氣味或溫度,以為若是一再雕琢,便能從中參透一些秘密。例如,深奧的命運是否曾試圖暗示我一些什麼?

又或者命運從不告訴只顯現。

我跟著大衛敏捷的腳步往上游前進,有幾段路石塊特別的高大,我們得爬上爬下才能越過障礙繼續往前,也有幾段路比較輕鬆,我們穿越及膝的溪水,到了對岸繼續向上。太陽也逐漸往上爬,萬里無雲一片明朗。

我喜歡行走,喜歡動員全身卻不一定為了去到哪兒的感覺。目的地於我而言從來只是提供一個行走的方向,讓身體能去計算和分配恰當的速度與力氣。

在上上下下的行走了兩個鐘頭後,大衛指著右上方,說接下來路往那裡,隨後又拿出包包裡的繩索。我才醒悟原來我們等會得拉著繩子爬上陡直的大石塊!

硬著頭皮抓住大衛從上方垂降下來的繩子。踩著突出來的幾個支點,費力且幾乎是趴著攀到石頭後方。

還不急細想稍後該怎麼回頭,前方沒多久便遇到一潭湖水。

如要我形容湖水的顏色,或許介於飽和的藍鳥色與鴨綠色之間,又參雜了黑的黃色的顏料在湖水更深處。陽光從峭壁中撒下,在水面形成點點魅惑人的銀。

「游過去之後就到了。」大衛語氣振奮試圖鼓勵我。隨後就脫掉上衣,雙手往前一滑,先到前方探路去。

目測兩岸之間不過五十公尺吧,先前也有在泳池裡來回游過幾百公尺的練習。我深吸一口氣把肩膀沒入水中,稍一推腳。原本只想測試看看水溫,卻沒意料才甫一離岸就已踩不到地。冰冷的湖水只一瞬間淹沒我的頭頂,連發出聲音都來不及。我用盡全力掙扎了幾下,卻被湖水卸去我張牙舞爪的力氣,我沒能前進也沒能折返,原本平靜的湖水被翻攪成一堆白花。也許是十秒鐘,也或許是二十秒鐘。我看見旋轉的峭壁及無光黑暗的水下。全身肌肉因緊張冰冷和缺氧而僵硬。尤其是喉嚨!想呼吸,想叫……

但我只聽見每一口換氣發出咕噥般的噪音。千鈞一髮之際,我想我獲准使用這句台詞。我仰漂起來,開始呼吸。

神賜的陽光照下來這麼刺眼把我從沒有光的地方給撿回來。世界重新上色,藍的天綠的樹,轉頭看那湖仍是平靜的,魅惑人的藍。而岸邊的石頭們在下方用圓背撐起我的重量--我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重量--

五十公斤自然而言則只是萬千大千中一根羽毛,於我個人卻是肉體一生之重,我躺在沙地上久久止不住發抖,喉嚨因用力過度而疼痛。

羽毛落地成身體,仍然繼續飄,飄回租屋處,飄回校園、教室,圖書館,飄回生活如常的軌道上。也有幾次,我向比較親近的朋友說起這天的事,說我曾溺水過。話語微弱,像一顆小石頭拋進湖中,發出一聲撲通。

是的,確實是我不夠小心;是的,確實是我做的功課不足,常識不夠;是的,我想我太高估自己。話題小心翼翼地停止在這裡。

但我感覺這天因尚未被賦予意義而未能被定型,它有時會幻化為一股我對時間的焦慮(唯恐時間不過多);有時變形為我對他人困境的冷漠與抽離(不過就是失戀,有必要這麼誇張嗎?);另外也有些時候,說不清為什麼,但我渴望回到水裡。

我頻繁地去練習游泳,一開始在泳池,試著熟練蛙式和抬頭划水的技能,安心之後又回到溪邊,從鄰近較緩和的水域開始。花蓮多得是大大小小的溪流,我較常到訪的是學校附近的荖溪及白鮑溪。溪淺、乾淨,從下游往上游一路有許多可以步行靠近的下水點,且地點隱密,拜訪的多是在地人較少觀光客。後來得知那裡也是全台灣唯一能撿到台灣玉的溪流。

颱風過後,我也去撿過幾塊,朋友曾教我看,用手電筒照,透明能透光的部分就是玉石。我帶了其中幾顆到磨製玉石的工廠,師傅教我們觀察玉石原本的形狀去打磨和拋光,保留它玉的核心只磨去相生的石棉和最少的稜角,使其圓潤溫和;最後再找到比較薄的部位穿孔,穿過繩索串成一條項鍊。

項鍊戴在脖子上感覺沉甸甸的,胸前拇指大小的玉石形狀肥厚,尾端收尖,彷彿一顆冰冷的綠心臟。

我願將之視為一顆多得的,從溪邊撿回來的幸運綠心臟。

搬離花蓮的那一天,家人的車駛過清水斷崖,我說停一停讓我去看,其實想看太魯閣號失事的清水隧道北口。我並不認識任何事故中的罹難者或家屬,純粹因為時間與空間上的相鄰,而懷抱一種其實極有可能在上面的人是我的生命實感,我強烈地受其所吸引,想要靠近。我渴望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,活下來了又該如何是好。

事故的殘骸與痕跡當然早已清除乾淨,鐵路也已經恢復行駛,一列紅屋頂的火車從我們所在的道路下方,轟隆、轟隆經過。

《皺褶的喜悅》(暫名)散文計畫書寫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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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怡安 Yian Chen

有幾個房間,分別住著詩集、後背包、音響與畫筆。詩集《安好》《我和我私奔》。IG @yian0705 / Email:yian0705@gmail.com